这几天，总有无数个镜头碎片般地在眼前乱转，其实，这些碎片只不过记录着大学时期我与尊师学习作曲过程中的一些支离片语。镜头都很短，胡乱着蒙太奇。那特写则是一只拿着铅笔的右手，笔尖在我那乱的无处下笔的烂谱纸上无奈的点画着，伴着恩师的画外音一起往外蹦着：“也不重抄一遍你就给我看！”。呵，有些镜头甚至更短，一组组、一串串，抽帧般的几秒钟就能闪完，如：拍桌子、打屁股、抽根烟、喝口酒、欢声笑语、泪流满面…….早已忘掉的记忆和着支离破碎的音符诙谐而悲怆着在脑袋里轰鸣乱响，没个主题、无章无序地拼接着……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天津音乐学院的理论作曲系读本科，一个月18块钱的饭票是全校最高助学金。那时，每当我想去老师家蹭饭前，我都从书上胡乱抄点与音乐有关的问题，以表示我对艺术有所探究，其实是为解馋。喝着老师的酒，吃着师娘炒的菜，听老师像讲故事般的尾尾道来，从先秦时期讲到现代中国音乐的发展；从古希腊、文艺复兴时期讲到晚期浪漫派的作曲技法，那时我只当是老师讲给傻瓜听，没想到后来我还是被记住了……..

那年月每个系的学生都很少，一年只招一个学生是作曲系每年招生考试的常态，我们就像独生子似地被老师们宠爱着。听！那是歌声……. “里根！你-给-我-过-来----！”。校园内的不远处有个声乐系的女高音唱着花腔冲着我的方向喊叫着，当时我正举着两只破饭盆儿从食堂出来，我身后的那只白色的小菜狗一下子就站在那，冲着那位花姑娘抛了个媚眼后，头也不回地跟着我欢快地跑回了琴房房，嘿嘿！我们家里根不好色，你唱歌剧也没用！玩耍间，里根突然不玩儿了并竖起了耳朵，我本能地也竖起耳朵听着楼道里传来的动静，坏了！老师上课来了，慌乱中我急忙把那只小狗塞进了我放衣服的皮箱里。课上，老师突然听到身后有挣扎声，边弹着我写的烂曲边问：“好像有只小动物，说吧！你把它藏哪了？”我吓的不敢支声，老师站了起来，转身打开拉链，抱出那只气疯了的小白狗，心痛的用手抚摸着、安慰着。看着老师慈祥的目光我顺手把它接了过来，老师看着我俩，又座回钢琴前，面带诡异地微笑着弹奏起了那首肖邦的《小狗园舞曲》。呵！至今我也没问过老师弹那首乐曲是为献给小狗还是为弹给我听……..当然，最终里根还是被我们系主任无情的赶出了大学校门，因为当时全校园的革命师生都知道我琴房里住着一只美国当代大总统。此时，这些零散的碎片中突然响起了一组气急败坏的和弦外音，我只能写一句半，写多了一跑调就不严肃了。哈！作曲系老赵主任一脚踹开我琴房的门，铁青着脸用他那浓重的河北省口音冲我高声吼着：“这个里根殿下你他妈的马上给我抱走！小免崽子！你让院长在院务会上把我狠狠地表扬了一顿！”

老师很为我骄傲，其实我还是很用功的，不用功也不行呀，人家别的系都是玩着上这大学，只有作曲系这倒霉专业是在活受罪。做不完的习题，写不完的烂曲，每天还得练琴……哪有多少时间睡觉，折磨的人活不下去。俯视校园夜景，只有作曲系那几间琴房点着鬼火。三年级时，我脑子最大的一个主题就是退学、退学、老子不上学了……老师是过来人，那段时间总请我吃好的，并教导我一定要劳逸结合，而且还吓唬我说解放前学习这门专业是有句顺溜的，那就是：“一年级买洋蜡、二年级买眼镜、三年级买痰桶、四年级买棺材”。不知老师是自己编的还是真有这事，总之老师心疼弟子……大学五年弹指一挥间，毕业演奏会上，当几个管弦系的弟兄拚命地拉着我那《第一弦乐四重奏》时，我清晰的记得老师那欣慰地表情倾听着他那辛勤耕耘的“作品”。

我的导师高燕生，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曲式学大师、管弦乐大师…….一代德才兼备的艺术家！恩师总是教导着我们说：“做学问和做人同等重要、人的品格决定着艺术创作的高度和深度、心中要有欢乐，无论心境何处，心中一定要充满欢乐”。弟子真的记住了。

去年的大年初一，在迎来送往间，我心里总是感觉着不安，还惦记着和恩师喝上几杯。电话突然响起，传来的恩师今日仙飞的消息……

站在恩师灵前，思绪乱撞，欲哭无泪！听师母对我说：“你先生前世曾是一位大将军，今世是向人间来洒泪”。好个人间来洒泪——弟子进步师欢乐，弟子有难师落泪；恩师洒出的是金色甘露，被雨露滋润弟子们遍布世界各地。

站在恩师灵前，想起前不久我和恩师聊天，我说：“老师您真是生错了时间和方位”，恩师微笑着还是那句话：“记住，无论身境何处，心中一定要充满欢乐”。                     

站在恩师灵前，想着今晨的经过，恩师早晨起床整理完毕，坐在平时上课的圣甸上，打开电视调好台，轻轻地放下遥控器，看着墙上的时钟，最后一语竟是：“现在是早晨七点多”。然后合上双眼与前来迎接您的欢乐之佛一同飞向那神圣的欢乐之国。

站在恩师灵前，我对恩师说：“恩师，您走的太早了，您回去向天神请个假，说这里还有干不完的事，哦，您别忘了再借盏灯，这里黑、这里冷、这里处处有陷阱！早点回来，师母正伤心着呢”。

站在恩师灵前，我真的意识到，为什么今天我这么不安，您是担心我难过，您让我赶快过来再最后陪您一回。

这几天，弟子混沌恍惚的意识总在伴您飞，今天，弟子再懒也要写上这些字，用欢乐送别恩师脱离这尘杂污浊的凡世。大年初一春伊始，我朦胧着您在春色满园中欢乐地飞。是的，您那满腹学问我们已无法超越，留这里也浪费，天堂圣殿中那场欢乐开怀的音乐会正等待着您亲自去指挥，弟子在这里给您鞠躬为仙师赞美。天地不会永绝恩师的信息，当朦胧着您的笑脸，弟子不由得对您说：“恩师，把您在圣殿里的声音脱梦给弟子吧！”。此刻，我双眼摸糊出真诚的泪水，这一刻，我终于释然了……..